降一米
日前痛失爱犬墨云,忧戚的心房仿佛一座弃园,葳蕤猛生。爱犬身影晃动其间,无以拂拭。空寂而倦怠中,萌生摄一组主题为“空”的图片,聊以自慰。
弯腰弓背,潜入庭园。从爱犬墨云的高度和视角出发,降一米,簇叶和枝蔓于眉角之上磨蹭。猛然发现,这里,别有洞天。
层层而重重的灌木和草丛凌乱地迎合我的视线,阳光为枝叶摇碎,在如幻境的世界动荡地跳跃着,泥土的腥味和花木的香味四下弥漫。这里的一切被放大和提升,仿佛一处丛林。
低俯身子,降一米视线,美丽丛林呈现眼前。
我继续于这一发现,身体贴近大地,兴奋地在丛林深处匍匐而行,寻觅墨云往昔的快乐行迹。
蓦然,我收起相机,躯体跌落在草丛里。思想如花枝上的一只粉蝶,在纷乱的阳光下翕动翅膀。
这个为我长期忽视的低一米境界,是爱犬墨云的空间。它生活其中,知足,快乐,淘气。一切甘于低下空间栖身的物种,想必亦快乐?
而我呢,身处高一米的境界,却时时不快乐!
因而此,想到一些人,一些事。恍然而悟:这人,活在岁月的褶皱里,是不肯轻易降低自己的高度的,亦不肯轻易放弃追求,欲望没有止境。明知内里有烦恼和遗憾,甚至怨恨,亦甘愿为其所拨弄。
人有一痼疾,叫贪婪,或者叫不满足。一味地向前,向上,眼里只有锦绣异彩。或憋一股劲,衔枚疾走,以为前面风光旖旎;或踮起脚尖,往上攀,甚至要坐上飞机,爬上云端,以为头顶之上便是富丽堂皇。忘却这世界还有一道自然法则,不能安时而处顺。
于是,便有现实种种。譬如——
这钱的事,尔虞我诈,贪得无厌,浑身铜臭味,或敛财万贯,或颗粒无收,终生为钱所累。
这官的事,歪门邪道,四下钻营,竭尽吹拉弹唱之能事,或飞扬跋扈,或摧眉折腰,结果不过一纸公文。
这儿女的事,望子成龙心切,揠苗助长,小小年纪,便为钢琴、绘画、英语、奥数等额外负担所累,童年时光被残忍剪辑。
要成龙,得有龙命。猫成不了龙,狗亦成不了龙,牛、马、猪、羊皆不能成之为龙。为官者亦如此,有的人,纳物敛财,逍遥法外,有的人,为一点小钱,锒铛入狱。钱是个好东西,但不是想要就要,想有就有的。钱不是水,谁都可以拧一下龙头,哗哗就来。
人生一世,不能只为几个钱,一个位置,一点面子和虚荣,把无限丰富的生命归结为几个庸俗的概念或公式;不能只有欲望和诡计,争强好斗,对他人充满猜疑和敌意;不能良心沦丧,麻木不仁,泯灭同情心。
生命是柔软而高贵的,非几个庸俗的概念所能覆盖,或几个简单的处世公式所能左右。人言:丰富的心灵是幸福的源泉,精神之快乐高于肉体之快乐。不谙思考、阅读、宁静等心灵需求的人,即便多么有钱有势,想必精神是贫穷的。不谙潇洒、放弃、“糊涂”的人,想必背负的包袱一定沉重。
人不能老站在高处,那里风大,高处不胜寒。登高一步,未必目及千里。退后一步,也许海阔天空。降一米,并非就是放弃。蹲下来,是为了更好地奔跑。调整好适合自己的高度,学会放弃,不把视线悬挂在物质和权力之上,为功利所折腾,为俗念所羁绊。神经如弦,要时常放松,老是绷着,会断的。
我喜欢田园牧歌式生活——老人于篱影逐渐拉长的菜圃里无声采撷,农夫于如织的阳光下荷锄扶犁,村妇于暮色初上的屋檐下伺弄牲畜或在井边濯洗,以及小孩的无邪和村人经久未改的传说……如天空飘移的白云,投于心上,是一片宁静而柔软的阴凉。
此时,我游离于熙熙攘攘之外,置身这片比平常低一米的丛林深处,在田园般的阴凉里,许多的先前或者末后,于子虚乌有的时光倒影里消逝。
我喜欢先秦时候一位哲学老人,他很遥远,但在我内心,其强悍的思想仿佛幽灵的舞蹈,总是那么的若隐若现。现在,在这片低一米的丛林里,我似乎看见,他正朝我走来,像一个老顽童,脸上流露出逍遥和率性的表情。
我跌坐在草丛里,四周很静。老人的脚步声从大地深处传来,由远及近。像心在胸膛里跳动,富有节奏地撞击着我的耳鼓和全身。
远远的,一个声音訇然而起——
“往矣,吾将曳尾于涂中。”
我把自己降一米,感觉轻松和快乐。头顶上,天光和云影如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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