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去世三年了,仍常常怀念他。想起一些未能尽孝之事,便深深自责,噬脐莫及。
父亲患高血压中风十三年,手脚不再灵便,右眼欠明,曾做过许多针灸、电疗等康复性疗理,均不见效。父亲病后不痴不聋,生活能自理。每日摸索着按时起床,穿衣,洗漱,吃饭。吃完饭,摸着餐桌旁边的白粉墙慢慢移动到客厅,坐到那张属于他的木沙发上。喝茶、看电视,或者什么也不看、不想,就一个人呆呆地坐着。有时勾下脑袋,打一个盹,上午如此,下午如此,每天如此,如此地进行着一天的简单生活,打发着那一段属于他的孤寂的光阴。
一天的晚饭之后,一家人聚在客厅里,时间很短,却是父亲最快乐的时刻。大家随意地说些什么,父亲都细听着,偶尔也说上几句旧日见闻,史料一般,很珍贵。等大家都散去,父亲没坐多久,便自个儿准时回自己的房间歇息,完成一天的生命守候。
父亲对生活的需求甚少,滴酒不沾,只抽几根烟,在最后的两三年里,烟也不抽了,说是咳嗽。父亲的穿戴简朴,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,只要保暖就行,说自己是个等死的人了,还要什么好衣服?有一年我去内蒙,回来给他带了一顶狐皮帽子,他很喜欢,每年冬天都戴着,直到寿终。
父亲患病,内心是痛苦的,但他不流露,十三年了,一直默默地承受着,像一棵害病的老树,虽然不再枝繁叶茂,但仍然顽强地活着,不给我们多添麻烦。平日里我总是忙,很少陪他,跟他说话。
有一天,父亲突然跟我说:他的左脚抬不动,去卫生间时跌了一跤。这把我吓了一跳,赶紧检查他的身体,他说没事,说脚抬不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。于是我很自责,为自己的粗心自己的疏忽难过。父亲见状反而劝慰我,说放心,没事的。但我还是请来医生,为他号脉配药。调理了一些日子,他就不肯再吃药了。每天父亲照常起床吃饭喝茶看电视,我也照常地忙,没有抽时间坐下来陪他,跟他说话,或者带他去屋外走走,看风景。
又一个中午,我回家时,见父亲没有起床,问他怎么了?他说没力气,不想起床。我说起床吃点饭吧,他说好的。我过去帮他穿衣,他说不用,扶他下床,他又是说不用。自从那次摔倒之后,父亲的饭量逐渐减少,人也逐渐消瘦。看着父亲摸索着穿衣,摸索着下床,摸索着大小方便,摸索着洗脸吃饭,摸索着坐到他那个坐了十三年的固定不变的木沙发上,看电视,喝茶,我的眼潮了。我说阿爸我送你去医院吧。他说,不去,自己的病怎样自己还不知道,去医院就是糟蹋钱。我说阿爸今天我不上班了,在家陪你,他还是说:不用,上班去吧。于是我又上班去了,把父亲丢在家里。我真糊涂,其实,这个时候父亲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了,但他不说,把话埋在肚子里。
一个月时间过去了,直到有一天,父亲不再起床,有如老树行将倒下,我才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意识到父亲弥留世间的日子不多了,请了假,送父亲住院。但没几天,父亲就吵着要回家。医生摇头,说父亲就像一棵患病的老树,底下的根都烂了,水供不上了,自然是要枯竭的,没有办法。
回家后,父亲再也没有下过床,吃饭喝茶大小便之事均不能自理,后来干脆失禁,全泄在床上。父亲的头脑是清醒的,日夜躺在床上很痛苦,但他不吭声,尤其是最后的日子里,病魔撕咬着他的躯体,他依然默默地承受,一如老树的沉默。直到三年前末伏的那个深夜,父亲终于走了,平静地、安详地走了,享年79岁。
去年我的左膝关节韧带扭伤,打了石膏,缠了纱布,困在屋里,四十余日,每日斜靠在沙发上,犹如当年父亲身陷在木沙发上的样子,长日漫漫,不知如何打发,内心勾起对父亲的怀念和自责,责备自己的忙碌和对父亲的疏离,责备自己没有好好陪伴父亲,陪他说话,带他多去屋外呼吸新鲜空气,看风景。
人之降生是偶然的,离去是必然的,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总是千载一瞬,分别却是万劫不复。事实上,即使尚未生离死别,随着时间流逝,我们所爱之人何尝不是日夜都在悄然离去、留给我们去爱的时间和生命越来越少呢?好好去爱父亲,好好去爱身边的亲人吧。
评论